朕登基三年,后宫形同虚设,全因那位自己跳太液池捡回来的皇后苏九。
她总在月圆之夜消失,清晨归来时裙摆染着异香,御花园的猛虎见她伏地呜咽。
朕原以为她不过是会些蛊惑人心的异术,直至边境告急,敌军压境那夜。
她立于城楼,指尖轻抬,万千箭矢竟悬停半空。
敌军统帅于百里外营帐内暴毙,首级不翼而飞。
朕握着她冰凉的手,问她究竟是谁。
她轻笑:“陛下,您这江山,若我不喜欢,早换主人了。”
第一章 太液池的月光
大启王朝的年轻天子萧彻,在登基的第三个年头,深深觉得,自己这皇帝当得,约莫是全天下最名不副实的一位。倒不是因为权柄旁落,朝政有佞臣把持——恰恰相反,他少年继位,虽不敢说雄才大略,却也夙夜勤勉,将父皇留下的江山打理得还算稳固。那份如影随形的掣肘感,来源于他的后宫,或者说,来源于后宫唯一的女主人,他三年前亲手从太液池里捞上来的皇后,苏九。
夜已深,紫宸殿内烛火通明。萧彻批完最后一本奏折,是南方水患的赈灾章程,户部侍郎写得滴水不漏,他却总觉得那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敷衍。朱笔悬停片刻,终究还是批了个“准”字。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,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。今夜,又是月圆。清辉洒满庭院,将汉白玉的石阶染得一片霜白。
内侍省总管高德胜悄无声息地添上新茶,觑着皇帝的脸色,小心翼翼地道:“陛下,时辰不早了,是否摆驾……”
“去坤宁宫。”萧彻打断他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。
高德胜应了声“是”,心里却暗暗叫苦。这每月十五,陛下十有八九会去坤宁宫,可十有八九,又见不着皇后娘娘。那位主子,行踪比天边的云还难捉摸。
御辇行至坤宁宫外,果然只见宫门紧闭,只有两个守夜的小宫女在门口打盹,见到圣驾,吓得魂飞魄散,跪地请安。
“皇后呢?”萧彻的声音沉了下去。
一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回话:“启禀陛下……娘娘、娘娘说今夜月色好,要独自去……去御花园走走,不让奴婢们跟着。”
又是不在。每月十五,雷打不动。
萧彻挥退了宫女,没有进坤宁宫,也没回紫宸殿,只信步朝御花园走去。高德胜带着一众内侍远远跟着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御花园的夜晚,比白日更添几分幽深。奇花异草的香气在夜露中弥漫,间或传来几声不知名虫鸟的啼鸣。萧彻摒退随从,独自走在蜿蜒的石子小路上。他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,或许,只是想亲自印证一下那个盘旋心头已久的荒谬猜想。
三年前,先帝驾崩不久,他初登大宝,朝局未稳,心情郁结。也是一个这样的月圆之夜,他在太液池边散心,却亲眼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如同断了线的纸鸢,直直坠入冰冷的池水中。他不及细想,纵身跃下,将那人救了上来。
那女子便是苏九。她醒来后,说自己孤身一人,无依无靠,连自己从何处来都记不清了,只记得名字。她浑身湿透,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,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没有半分落水者的惊惶,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,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,看得他心头莫名一悸。
或许是那夜的月光太惑人,又或许是她身上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吸引了他,不久后,力排众议,他立了她为后。朝野哗然,都说新帝被来历不明的狐媚子迷了心窍。只有萧彻自己知道,他并非全然被美色所惑(虽然苏九的容貌确是绝色),更多的,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欲。他总觉得,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子,身上藏着秘密。
三年来,这预感一一应验。
苏九从不遵循宫规。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,对晨昏定省、管理六宫(虽然六宫虚设)毫无兴趣。她甚至不像寻常后宫女子那般,对皇帝曲意逢迎,反倒时常语出惊人,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挑衅。萧彻赏她的珠宝绫罗,她随手就赏给了宫人;萧彻偶尔因政事烦心,她却能说出几句一针见血、直指要害的“歪理”,让他愕然之余,又不得不深思。
而最诡异的,便是这每月十五的“惯例”。皇后总会莫名消失,直到次日清晨才归来,裙摆上沾染着一种奇异的香气,非兰非麝,幽冷沁骨,经夜不散。萧彻曾暗中令太医查验,太医只说是从未闻过的异香,疑是域外奇卉,却道不出所以然。
更有一次,秋猎之时,一头圈养在御兽苑的西域进贡白额猛虎不知何故挣脱了铁笼,惊了圣驾。侍卫们如临大敌,箭在弦上,却见随行的苏九只是淡淡瞥了那龇牙咆哮的巨兽一眼。说来也怪,那原本凶性大发的猛虎,竟如同见了猫王一般,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声,匍匐在地,用硕大的脑袋去蹭苏九的裙角,温顺得像只大猫。
从那以后,“妖后”之名,在宫闱暗地里传得愈发汹涌。萧彻不是没有疑心过,他暗中派人查过苏九的底细,自然是一无所获,她就像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人。他也曾试探过她,她却总是用那双清澈又深邃的眼睛看着他,似笑非笑地反问:“陛下觉得,我是什么?”
他觉得?他觉得她像个妖女。一个美丽、危险、却让他无法移开视线的妖女。
萧彻在御花园深处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停住脚步。这里是宫中地势较高之处,可以望见大半片宫宇,以及远处波光粼粼的太液池。夜风拂过,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异香。
他心头一跳,循着香气望去,只见月光下,太液池的九曲回廊上,一个窈窕的白影正缓缓行走,衣袂飘飘,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。正是苏九。
她似乎刚从宫外回来,步履从容,丝毫没有夜半独行的鬼祟。萧彻屏住呼吸,隐在树影里,看着她一步步走近。
月光照在她脸上,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。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脚步微顿,侧头朝银杏树的方向望来。萧彻几乎以为她发现了自己,但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天上圆满的银盘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、极缥缈的弧度,那笑容里没有欢喜,反而带着一种……厌倦?或者说,是一种俯瞰尘世的漠然。
然后,她继续前行,身影消失在通往坤宁宫的花径深处。只有那缕奇异的冷香,还在夜风中久久不散。
萧彻从树后走出,望着她消失的方向,久久无言。手掌在袖中悄然握紧。他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却连自己皇后的行踪都掌控不了。这种无力感,比面对朝堂上最难缠的老臣时,更让他挫败,也……更让他心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。
第二章 虎啸与花香
次日清晨,坤宁宫。
萧彻下朝后,惯例般踱步过来。宫人通报进去,不一会儿,里面传来苏九慵懒的声音:“陛下今日倒来得早。”
萧彻迈步进去,只见苏九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,只随意绾了个髻,一身素净的常服,正拈着一块玫瑰糕,小口吃着。晨光透过雕花木窗,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温暖而真实,仿佛昨夜月下那个疏离的身影只是他的幻觉。
然而,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,又在昭示着昨夜的真实。
萧彻在她对面坐下,宫人奉上茶后便识趣地退下。他端起茶杯,吹了吹浮沫,状似无意地问道:“昨夜朕来寻你,宫人说你去御花园赏月了?倒是好雅兴。”
苏九咽下口中的糕点,拍了拍手上的碎屑,眉眼弯弯:“是呀,月色太好,忍不住多走了几步。怎么,陛下也想与臣妾一同赏月?下次叫上您便是。”
她答得滴水不漏,神情自然得仿佛真是那么回事。
萧彻盯着她:“朕听说,御兽苑新进了几只孔雀,开屏时甚是好看。皇后若有闲,不妨去看看。”
苏九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,兴趣缺缺:“孔雀?叫声聒噪,羽毛也艳俗,没什么好看的。”她顿了顿,忽然想起什么,眼睛微亮,“倒是苑里那头大猫,许久未见了,不知还认不认得我。”
大猫,指的便是那头猛虎。
萧彻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。他不动声色:“那畜生野性难驯,皇后还是远离为妙。”
“野性难驯?”苏九嗤笑一声,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,“在绝对的力量面前,猛虎与狸猫,又有何区别?不过是看谁,能捏住它的后颈皮罢了。”
她的语气轻描淡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。萧彻的心沉了下去。他想起那日猛虎匍匐呜咽的模样,想起每月十五她裙摆上的异香,想起三年前太液池边,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。
疑云非但没有消散,反而像滚雪球一样,越滚越大。他几乎可以确定,苏九绝非常人。可她究竟是什么?精怪?鬼魅?抑或是……前朝余孽,修炼了邪术的妖人?她潜伏在自己身边,目的何在?这大启的江山?
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翻滚,最终都化作了更深的戒备,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被强烈吸引的好奇。
他放下茶杯,语气听不出喜怒:“皇后说话,总是这般高深莫测。”
苏九歪头看他,忽然凑近了些,吐气如兰,带着玫瑰糕的甜香和那股子冷香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奇异的诱惑:“陛下是天子,真龙化身,怎么,还怕我一个小女子不成?”
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,萧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他猛地抬眼,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眸子。那双眼瞳,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极深的褐色,清澈见底,却又仿佛蕴藏着万丈深渊,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。
“朕是天子,有何可惧。”他稳住心神,声音低沉。
苏九笑了,退回软榻,重新变得慵懒:“那就好。陛下是龙,臣妾顶多是陛下池中的一尾锦鲤,翻不出什么浪花的。”
锦鲤?萧彻在心中冷笑。哪家的锦鲤能让百兽臣服,月夜失踪?
就在这时,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,伴随着高德胜急促而惶恐的通传:“陛下!陛下!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!”
萧彻脸色骤变,霍然起身。苏九也收敛了玩笑的神色,坐直了身体。
一名风尘仆仆、甲胄上还带着干涸血渍的将领踉跄着冲进来,扑倒在地,声音嘶哑悲怆:“陛下!北狄大汗亲率二十万铁骑,连破我边境三关!镇北将军……将军他力战殉国!北狄前锋,已逼近燕山隘口,距京城不足七百里了!”
如同一道惊雷在殿中炸响。萧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,眼前甚至黑了一瞬。北狄凶悍,他是知道的,却没想到边境防线溃败得如此之快!燕山隘口一破,京城便是门户大开!
“朝臣何在?速鸣钟,召集群臣,即刻议事!”萧彻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,他看也没看苏九一眼,大步朝外走去。江山危殆,此刻,什么皇后,什么妖女,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噩耗冲到了脑后。
坤宁宫内,瞬间只剩下苏九一人。
喧闹过后,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苏九缓缓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向北方。那里的天空,似乎也因战火而染上了一层晦暗的阴霾。她脸上惯有的慵懒和戏谑消失得无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、近乎神性的漠然。
她抬起手,指尖轻轻拂过窗棂,空气中,那股奇异的冷香似乎更浓郁了一些。
“七百里……”她低声自语,唇角微勾,露出一抹残酷的弧度,“倒是省得我多走路了。”
第三章 城楼悬矢
紫宸殿的议事,从白日持续到深夜。灯火燃了一重又一重,争论、恐慌、绝望的气息几乎要将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中心的殿宇撑破。
主战派与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。主战者慷慨激昂,却拿不出退敌良策,京城守军不足五万,且久疏战阵,如何抵挡北狄二十万虎狼之师?主和者则主张暂避锋芒,迁都南幸,或送出公主岁币求和,言辞间尽是屈辱与无奈。
萧彻坐在龙椅上,听着下面一片混乱,心一点点沉入冰窖。他登基三年,自问勤政,却不想国势竟已孱弱至此!难道父皇开创的基业,真要亡于自己之手?
“陛下!”一位老臣涕泪交加,“北狄人凶残,燕山隘口恐难久守!为江山社稷计,为陛下安危计,当速速南巡,以图后计啊!”
“南巡?说得轻巧!祖宗陵寝在此,百万百姓在此,岂能一弃了之!”一位武将梗着脖子反驳,脸色却同样苍白。
萧彻闭上眼,疲惫地挥了挥手:“再议……增兵燕山,死守隘口!同时……诏令各地兵马火速勤王!”
命令传下去了,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,远水难救近火。燕山隘口,恐怕撑不了几天了。
接下来的日子,京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。物价飞涨,流言四起,有钱有势的人家已经开始暗中收拾细软,准备逃难。皇宫大内,也弥漫着一种末日将至的压抑。
萧彻几乎住在了紫宸殿和军机处,眼窝深陷,嘴角起泡。他再也没去过坤宁宫,甚至很少想起苏九。直到第三天夜里,坏消息再度传来:燕山隘口,失守了。北狄前锋骑兵,昼夜兼程,距京城已不足二百里!城破,或许就在明日!
皇宫内外,一片死寂。连争吵的声音都没有了,只剩下绝望。
萧彻穿着戎装,佩着天子剑,在禁卫军的簇拥下,登上了京城最高的安定门城楼。他要去看看,那即将吞噬他江山社稷的敌人,究竟是什么模样。
夜风猎猎,吹动他明黄色的斗篷,也吹不散心头的沉重与冰冷。城楼下,黑压压的尽是守城的士兵,但他们的脸上,大多写着恐惧和茫然。城外的远方,隐约可见连绵的火把,如同地狱蔓延而来的鬼火,那是北狄大军的营寨。
完了。萧彻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。一种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攫住了他。
就在这时,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城楼另一侧的阴影里,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。白衣胜雪,在昏暗的火光下,异常醒目。
苏九?
她怎么会在这里?宫人不是说她一直待在坤宁宫,闭门不出吗?
萧彻心中疑窦顿生,迈步走了过去。高德胜想拦,被他用眼神制止了。
走近了,他才看清苏九。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宫装,脸上没有任何逃难的惶急,甚至没有一丝紧张。她只是平静地望着远方那连绵的敌营,目光悠远,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风景。
“皇后在此作甚?”萧彻的声音因连日疲惫而沙哑,“此处危险,速回宫去。”
苏九闻声,缓缓转过头,看向他。城楼上的风很大,吹乱了她的发丝,她却毫不在意,反而对萧彻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,带着一丝……怜悯?
“陛下,”她轻轻开口,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,“您看,他们来了。”
萧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只见远方的火把开始移动,如同一条巨大的火龙,朝着京城方向汹涌扑来!紧接着,大地传来了沉闷的轰鸣声,那是万马奔腾的蹄音!北狄人,开始攻城了!
“准备迎敌!”守城将领声嘶力竭地吼着,城头顿时一片忙乱,箭矢上弦,滚木礌石准备就绪。
萧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握剑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。
终于,黑潮般的北狄骑兵进入了弓箭的射程范围。那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洪流,马蹄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月,凶悍的嚎叫声如同狼群,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。
“放箭!”将领一声令下。
嗡——!
数千支箭矢离弦而出,如同飞蝗般扑向城下的敌军。
然而,就在下一瞬,令所有守军、乃至城下北狄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发生了!
那数千支激射而出的箭矢,在飞出城墙不足五十步的距离,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,骤然停滞在了半空之中!
是的,停滞。就那样诡异地、违反常理地、静静地悬停在了夜空里!箭尾的羽毛甚至还在微微颤动,但箭身却如同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固定住,再也无法前进分毫!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城上城下,数万人马,全都目瞪口呆,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动作。冲锋的北狄骑兵勒停了战马,惊恐地望着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幕。守城的士兵张大了嘴巴,连手中的武器掉了都浑然不觉。
萧彻也僵在了原地,大脑一片空白。他猛地扭头,看向身旁的苏九。
只见苏九不知何时,已经微微抬起了她的右手。五指纤细白皙,在月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。她就那么随意地抬着手,指尖对着前方悬停的箭矢之墙,神情淡漠,无喜无悲。
风更大了,吹得她衣袂狂舞,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。那股熟悉的、冰冷的异香,在这一刻浓郁到了极致,盖过了战场上的血腥和尘土味。
是她!
真的是她!
萧彻的心脏疯狂地跳动,几乎要撞破胸腔。他所有的猜测、所有的怀疑,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恐怖、最直接的证实!
苏九,他的皇后,真的拥有着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!
然而,这诡异的一幕仅仅是个开始。
苏九悬停箭矢的手指,轻轻向前,做了一个虚握的动作。
然后,她转向北方,目光似乎穿透了数百里的距离,落在了那片灯火最为密集、应该是北狄中军大帐所在的方向。她的唇角,再次勾起那抹残酷的、近乎神性的弧度。
她轻轻地,对着虚空,吐出了一个字。
那声音很轻,却奇异地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,清晰地传入了萧彻,或许还有周围少数几个惊骇到极点的将领耳中。
那是一个字:
“死。”
第四章 百里之外
那个“死”字,轻飘飘的,不带一丝烟火气,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,炸响在安定门城楼之上,更仿佛穿透了数百里的空间,直抵目标。
随着苏九话音落下,那悬停在半空的数千箭矢,如同失去了所有力量支撑,齐刷刷坠落地面,发出一阵沉闷的噼啪声,在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刺耳。
然而,比箭矢坠落更令人胆寒的,是远方北狄大营方向骤然升起的混乱。
原本有序推进的火把洪流,像是被投入巨石的蚁群,瞬间失去了方向,开始无序地涌动、碰撞。隐约的嚎叫声不再是冲锋的激昂,而是变成了惊恐的呐喊和绝望的嘶鸣。原本气势汹汹的攻城势头,就这么硬生生地僵滞、瓦解在了城墙之下。
城楼上,守军将士们面面相觑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他们看看城下乱成一团的敌军,又看看那位独立于城楼风口、白衣飘飘的皇后娘娘,一种混杂着敬畏、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在无声地蔓延。
萧彻站在原地,浑身冰凉。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,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匪夷所思的景象意味着什么。他缓缓转过头,目光死死地盯在苏九身上,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。
苏九却已经收回了手,仿佛刚才那逆转乾坤的一幕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。她甚至微微打了个哈欠,露出些许倦容,侧头对萧彻道:“陛下,看来今晚他们闹不起来了。风大,回宫吧。”
她的语气平淡得令人发指。
萧彻喉咙发干,想说些什么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他只能看着苏九转身,步履从容地走下城楼,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阶梯的阴影里,只留下那缕若有若无的冷香,和满城的死寂,以及远方敌军大营越来越明显的骚乱火光。
那一夜,京城无人入睡。
诡异的战报如同雪片般从前方传来,却不再是告急,而是充斥着荒诞与惊悚:
北狄大汗,那位号称“草原雄鹰”、勇武冠绝三军的统帅,在其重兵布防、守卫森严的中军大帐内,暴毙身亡!死状极惨,双目圆瞪,仿佛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,而他的首级……不翼而飞!
大汗暴毙,北狄群龙无首,各部族为争夺权力和退兵路线,内讧火并,乱成一团。原本兵临城下的二十万铁骑,在天亮之前,竟如同潮水般仓皇撤退,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无数惶惑的猜测。
太阳照常升起,金色的光芒驱散了夜的阴霾,也照亮了劫后余生的京城。
恐慌变成了狂喜,绝望化作了对皇权的无限敬畏——当然,这敬畏之中,掺杂了多少对那位神秘皇后的恐惧,就不得而知了。
紫宸殿内,萧彻听着臣子们激动地禀报着北狄溃退、边境危机解除的消息,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。他坐在龙椅上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,目光深邃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退朝后,他没有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善后事宜,而是径直走向了坤宁宫。
坤宁宫内,苏九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悠闲地喂着池里的锦鲤。阳光洒在她身上,暖融融的,让她看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邻家少女。见到萧彻进来,她拍了拍手上的鱼食碎屑,笑道:“陛下今日气色不错,看来边关无恙了?”
萧彻没有理会她的调侃,他走到她面前,停下脚步。两人之间,只隔着一张石桌的距离。他深吸一口气,目光锐利如刀,直刺苏九那双看似清澈无辜的眼睛。
“昨夜,城楼上,是你做的。”这不是疑问,而是陈述。
苏九歪了歪头,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,只是反问:“陛下觉得,是便是,不是便不是,重要吗?重要的是,大启的江山,保住了。”
“重要!”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压抑已久的情绪,“朕要知道,朕的皇后,究竟是什么人?!是妖?是仙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怪物?!”
“怪物?”苏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,忽然笑了起来,笑声如银铃,却带着刺骨的冷意,“在陛下眼中,拥有你们无法理解的力量,便是怪物吗?”
她站起身,绕过石桌,一步步逼近萧彻。她身上那股冷香再次变得清晰起来,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。
“那陛下可知道,三年前,你跳下太液池救起的,根本不是一个需要你拯救的弱女子?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敲在萧彻心上,“那池水,淹不死我。我之所以在那里,是因为那里是京城龙脉阴眼所在,月圆之夜,阴气最盛,于我……有益。”
萧彻瞳孔骤缩,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。龙脉阴眼?这已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。
苏九继续逼近,目光灼灼:“这三年,我留在你的后宫,不是因为贪恋这皇后之位,更不是因为对你情根深种。”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嘲弄,“只是因为这坤宁宫,恰好建在龙脉阳眼之上。阴阳调和,于我修行,大有裨益。至于每月十五消失,不过是去汲取月华阴气,顺便……处理一些不开眼,试图扰动此地气运的宵小之辈罢了。”
她抬起手,指尖轻轻拂过萧彻因震惊而僵硬的脸颊,触感冰凉。
“昨夜北狄大汗的首级,”她凑近萧彻的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,“现在正挂在雁门关外的旗杆上,以儆效尤。陛下若不信,可派人去查验。”
萧彻浑身一震,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。他猛地挥开她的手,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:“你……你究竟想做什么?!这大启的江山,对你而言,算什么?!”
苏九退后一步,重新恢复了那种慵懒疏离的姿态,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女子只是幻觉。她理了理衣袖,轻描淡写地说道:
“陛下,您这江山,若我不喜欢,早换主人了。”
一句话,石破天惊。
萧彻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他明白了,彻底明白了。这三年,他所谓的帝王权术,所谓的江山社稷,在这个女子眼中,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无聊时可以旁观、兴致来了甚至可以随手拨弄的棋局。她的存在,本身就是对这凡间皇权最大的嘲讽。
她不是依附于皇权的藤蔓,而是凌驾于其上的……更高层次的存在。
第五章 契约与真相
坤宁宫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萧彻看着苏九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。他引以为傲的帝王身份,他视若生命的江山社稷,在她眼中,竟轻飘飘得如同草芥。这种认知,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恐惧和……愤怒。
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愤怒。
“所以,”萧彻的声音沙哑,带着极力压抑的怒火,“这三年,朕在你眼中,不过是个……提供修行场所的傀儡?”
苏九挑了挑眉,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关注点在这里。她想了想,认真地回答:“倒也不全是。陛下勤政爱民,算是个不错的皇帝。看在这江山百姓还算安稳的份上,我才容你至今。否则……”她笑了笑,未尽之语中的威胁不言而喻。
萧彻气极反笑:“好,好一个‘容朕至今’!苏九,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!这天下,终究是朕的天下!”
“你的天下?”苏九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,她环视着这富丽堂皇的坤宁宫,目光最终落回萧彻身上,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,“陛下,你可知这神州浩土,存在了多久?王朝更迭,如同四季轮回,你萧家的江山,不过占了其中一季罢了。而我……”
她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悠远而古老的光芒:“我所见过的兴衰,比你读过的史书还要多。人间的帝王,于我而言,与这池中的锦鲤,本质上并无区别。唯一的区别或许是,锦鲤不会自以为能掌控池塘。”
这番话,彻底击碎了萧彻作为帝王最后的骄傲。他踉跄一步,扶住身旁的石桌,才勉强站稳。
“你……你到底是什么?”这一次,他的声音里只剩下茫然和深深的疲惫。
苏九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,沉默了片刻,眼中的讥诮稍稍收敛。她走到鱼池边,看着水中争食的锦鲤,缓缓开口:
“我非妖,非仙,亦非魔。若硬要有个名号,你可称我为‘守护者’,或者……‘秩序维持者’。”
“守护者?”萧彻喃喃重复。
“没错。”苏九转过身,目光变得严肃起来,“这片土地,有其自身的法则和气运。我的职责,便是确保这法则不被过分破坏,气运不至彻底崩坏。无论是内部的暴政苛政,导致民不聊生,怨气冲天;还是外部的蛮族入侵,带来大规模的杀戮与毁灭,都会扰动气运,动摇根基。届时,我便不得不出手干预。”
“所以,你选择朕……是因为朕还算是个明君?”萧彻似乎抓住了一丝头绪。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苏九点头,“三年前,我察觉到此处龙脉有异动,前来查看,恰好遇见了你。你虽年轻,但心性尚可,有励精图治之志。扶持你,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,比任由天下大乱、生灵涂炭,更符合‘秩序’的需要。至于北狄……”她冷哼一声,“他们杀戮过甚,且其萨满巫师试图用邪术污染龙脉,已触及我的底线,自然要付出代价。”
萧彻消化着这惊人的信息,心中五味杂陈。原来,他的皇位,他的江山,甚至他的生命,都在眼前这个“非人”存在的一念之间。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屈辱,但与此同时,一种更深层的寒意也随之而来——如果有一天,他不再符合“秩序”的要求呢?
“如果……如果朕将来昏聩暴虐,你会如何?”他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可怕的问题。
苏九看着他,眼神平静无波:“那么,我会寻找新的‘合作者’,或者……直接换一个皇帝。方式有很多种,比如,让你‘意外’驾崩。”
她说得轻描淡写,仿佛在讨论天气。
萧彻倒吸一口冷气,终于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处境。他不是这盘棋的棋手,甚至不是重要的棋子,他只是一张……被暂时选中的牌桌。
“现在,陛下还觉得,这江山是‘你的’吗?”苏九淡淡地问。
萧彻沉默了。良久,他抬起头,眼中虽然还有挣扎,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清醒。他深吸一口气,问道:“那么,朕需要做什么?或者说,我们之间,算是一种……契约?”
“聪明。”苏九赞许地点点头,“契约很简单。你继续做你的皇帝,尽力让这天下太平,百姓安居。而我,会在必要时,为你扫清一些‘规则之外’的麻烦,比如这次北狄入侵。但记住,我的出手,仅限于维持‘秩序’。朝堂争斗、官员贪腐、民生疾苦,这些‘规则之内’的问题,需要你自己去解决。这是对你的考验,也是这方天地运行的法则。”
她走到萧彻面前,伸出冰凉的手指,轻轻点在他的眉心。
一股奇异的感觉瞬间流遍萧彻全身,仿佛某种无形的纽带被建立了起来。
“契约已成。”苏九收回手,“从今往后,你好自为之。若你勤政爱民,这皇帝之位,可保你萧家一世安稳。若你行差踏错……”她没有再说下去,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。
萧彻感受着眉心的微凉,心中百感交集。恐惧、屈辱、庆幸、茫然……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。但最终,一种身为帝王的责任感,以及对这神秘力量的敬畏,压倒了一切。
他看着苏九,这个他名义上的皇后,实际上的“监国”,缓缓点了点头。
“朕,明白了。”
第六章 新的开始
北狄之乱平息后,大启王朝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期。
年轻的天子萧彻,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。他变得更加勤勉,处理政务更加果断,也更加注重体察民情。他大力整顿吏治,减轻赋税,兴修水利,一系列举措让朝野上下都感受到了新气象。人们都说,经过这次边关危机的洗礼,陛下真正成长为一位英明睿智的君主了。
只有萧彻自己知道,他所有的励精图治,除了身为帝王的责任外,更多了一层无形的压力——那个居于深宫、看似无害的皇后,如同一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时刻提醒着他,权力的尽头,还有更高的“秩序”存在。
坤宁宫依旧冷清。苏九还是老样子,对宫务毫无兴趣,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宫里,或者去御花园散步。她与萧彻见面的次数并不多,即使见面,也多是淡淡的,仿佛那夜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。
但有些东西,终究是不同了。
萧彻不再试图探究苏九的秘密,也不再为她的特立独行而恼怒。他甚至暗中下令,坤宁宫用度一切从优,宫人不得打扰皇后清静,御花园那头猛虎所在的区域也被划为禁区,除非皇后允许,任何人不得入内。
他们之间,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平衡。他是明面上的帝王,掌管着凡俗的一切;而她,是暗中的守护者,维系着超越凡俗的秩序。
偶尔,在夜深人静之时,萧彻会独自登上高处,望向坤宁宫的方向。那里通常一片寂静,但有时,在月圆之夜,他似乎能看到一抹白影悄然出没,融入月色之中。那时,他会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,有敬畏,有忌惮,或许…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。
毕竟,有这样一位“皇后”在,至少可以保证,这江山不会亡于外敌入侵或者某些超自然的力量。至于内部的危机,那才是真正需要他这位天子去面对和解决的挑战。
这一日,萧彻批阅奏折到深夜,感到有些疲惫,便信步走到御花园透气。不知不觉,又走到了那棵大银杏树下。
令他意外的是,树下早已站着一人,白衣如雪,正是苏九。她正仰头望着天上的繁星,神情专注。
萧彻停下脚步,犹豫着是否要上前。
苏九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,头也不回地开口道:“陛下也来看星星?”
萧彻顿了顿,还是走了过去,与她并肩而立。“只是走走。皇后好雅兴。”
苏九没有接话,依旧看着星空。过了许久,她忽然轻声说:“紫微星黯淡,辅星却亮得异常。看来,朝中近日恐有动荡,陛下需早作准备。”
萧彻心中一凛。他最近确实收到一些密报,几位藩王和朝中重臣似乎有些不安分的迹象,只是尚未有确凿证据。他没想到,苏九竟然能从星象中看出端倪。
“多谢皇后提醒。”萧彻郑重道。
苏九这才转过头,看了他一眼,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见底,却又深不见底。“分内之事。毕竟,维持‘秩序’,也需要陛下这把‘刀’足够锋利才行。”
她的话依然直接得近乎冷酷,但萧彻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意味。或许,在“契约”之下,他们之间,也勉强算是一种……特殊的盟友?
“朕不会让你失望的。”萧彻看着她的眼睛,认真地说道。
苏九微微怔了一下,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弧度。她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浩瀚的星空。
夜风吹过,银杏树叶沙沙作响。一帝一后,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树下,望着同一片夜空,各自想着心事,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。
未来的路还很长,朝堂的暗流,边境的隐患,民生的艰辛……无数的挑战还在前方等待着这位年轻的天子。但至少此刻,他知道,在这深宫之中,有一个超越凡俗的存在,在以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,注视着这片土地,也……注视着他。
这或许是不幸,因为他永远失去了作为帝王至高无上的幻觉;但这或许也是大幸,因为这江山,因此多了一重最坚实的保障。
朕的皇后是个妖女?不,萧彻在心里纠正自己,她不是妖女,她是这片江山的……守护神。尽管,这位守护神的方式,是如此的特立独行,且不容置疑。
(全文完)